2010年2月24日星期三

经典焦虑与文学大系

经典焦虑与文学大系
温任平

文学经典不易定位,且乎经典放在一个较长的时段里多须重新安排位阶,甚至被挤出经典之林。能进入10年的经典,在半个世纪的时段可能连佳作都称不上。比较安全的做法,是寻找较有成就的作家与他们的代表作,但在文学批评机制有欠健全的马华文坛,零星的作品素质评议无法为吾人整理出一份可靠的书目名单。

在这样的情况下,比较稳当的做法是编纂文学大系,这工程方修、李廷辉先后做过了,方修主编《马华新文学大系》(1919至1942年),李廷辉主导编纂《新马华文文学大系》(1945至1965年)。这两部文学大系把象征主义、现代主义视为“形式主义”,是“文学逆流”。方修对现代主义的贬抑,尽人皆知。1945至1965年的另一部大系继承方修的左翼文学史观,把现代主义批贬为“唯美颓废”、“晦涩难懂”、“故弄玄虚”、“标新立异”。苗秀、赵戌等人的行文遣句从来不掩饰对现代主义作品的厌恶,大系收录现代派作品是作为负面教材。令人稍感欣慰的是,大马华文作协印行出版的《马华文学大系》(1965至1996年)对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作品处理,大抵上还称得上公允执中。

《马华文学大系》(1965-1996年)以32年为断代有些别扭,30年或35年是较合理的分期。大系编纂的方法学亦令人难免感到狐疑,它允许作者投稿,大系并非文学杂誌、报章文艺副刊或创作比赛,怎可由作者投稿?写过一首好诗或一篇出色的散文,从此辍笔不写的作者是否适宜收录?参加文学奖可以十年磨一剑,一招走江湖,但作家的成形与文学经典的出现,需要时间的磨练与筛选。还有大系稿约要作者联络编委会,并附上300个字的自我介绍,已逝世的作家韦晕、商晚筠、叶明琚恐怕就与大系绝缘了。

“经典缺席”这个新词是黄锦树发明的,方修多年前的文章〈看稿的感想〉即曾直言:“反观马华作品,就还很少达到这么一个深度。在中国新文学里头,旧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才真正是完成它的历史任务。好像鲁迅的〈孔乙己〉、〈祝福〉、〈阿Q正传〉等等,可以说是后无来者了。”方修编的《马华新文学大系》各部多篇导言也反映了他对马华文学作品素质不高的遗憾。70年代黄锦树提经典缺席(1992/5),文章不长,用语温和,与他后来批评方北方行文遣词的辛辣差异不可以道里计,却引来夏梅、端木虹、刘育龙、陈雪风、何乃健、张锦忠、庄华兴诸人的回应,部分文章近乎谩骂,我想连当事人黄锦树都感到有点意外吧?现实主义文学自1919年以迄1989年盘踞马华文坛号称“主流”、“正统”逾70载,要老现实主义者嚥下这残酷的真相,殊非易事。黄被斥“抹煞、否定马华文学”、“蓄意污蔑”(夏梅‧1992/8),是个“狂妄自大、嚣张跋扈的文坛小角色”(端木虹‧1996)。不知甚么时候,马华文学成了一头“圣牛”(Sacred cow),动不得,批不得,他们不知道祖师爷方修早已认知新马现实主义佳作缺缺(甭说经典)这不快的事实。

也正因为这种经典焦虑,各方对是套文学大系期待甚是殷切。大系的编辑方法出现常识性的瑕疵,自然引来争议。笔者率先撰文提出编纂标准(1996/10),作协主席云里风迅速为文补充(1996/11)。黄锦树建议大系宜乎由马来亚宣佈独立的1957年开始,提前8载,让大系构成一个从1957到1996的40载文学总匯(1996/11)。张光达强调大系与选集性质不同,不能以编者的趣味为依归,应兼顾作品的历史性与艺术性(1997/3)。林建国的〈等待大系〉指出:“一个没有所谓‘经典’的(文学史)世界是无法想像的。”他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每部真正的‘经典’都必须是一部丑闻(这当然不意味每件丑闻都是‘经典’”(1997/4),与张光达指出大系应该考虑收入表现手法独特怪异,具有独特性的文学作品,“以示大系内容的多重面貌──显示马华文学的百花姿态”(1997/3)的呼吁若合符节。

由于是套大系面对内外煎迫的情境,编选过程各部编者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2000年大系仍未能面世,笔者又撰文批评,引来署以“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秘书长”身分的碧澄反击。据知碧澄对我个人的人身攻击文字被删去数百字以“洁本”刊载,但这场激辩发生于2000年,详情就不赘述了。大系一再延宕,终于在新任作协主席戴小华的力促下于2002年面世。大系经过90年代的第一波争议与2000年的第二波激辩,好处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都得到相对均衡的处理。主编大系散文(一)的碧澄亦无因私废公,他对我的散文处理与三几句点评算得上中肯。

今日重读是套历经苦难才诞生的《马华文学大系》,笔者发觉从中长篇小说(马崙主编)、短篇小说(绿浪、李忆莙)、散文(碧澄、小黑)、诗歌(何乃健、沈钧庭)、评论(谢川成)、剧本(柯金德)、史料(李锦宗),除了马崙、柯金德、何乃健、谢川成的导言资料较为丰富可取,其他各部(史料除外)导言只交代编纂过程,对选稿的美学标准、内容与形式的考量,墨之少,令人难以置信。戴小华简短的绪论把32年来的马华文学以二分法化约为“单一视角”走向“多元美学”,其他各部主编在导言里仅交代编辑技术而非编辑选则,后人如要从大系导言见出作家作品、社会历史的交互关系,从各文类风格之变化,窥探文学思潮的嬗递,并据此建构马华文学史,恐怕要失望了。戴小华使是套一再耽搁的大系得以出版,功不可没,但她的绪论显示她对马华文学所知泛泛,对各部主编的导言可能不曾细读。诗歌(二)导言里多项事件与发生年份不符,使这部大系出现瑕疵,失色不少,未免可惜。

星洲日报/静中听雷.温任平.04/05/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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