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4日星期三

與傅承得談舞雩氣象

與傅承得談舞雩氣象

溫任平


承得:

(一)

你好。

一個月前若隱在電話里告訴我:你可能不寫詩了,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和若隱說有機會的話,我會和你談談。

這期間我們也曾見過面,因時因地,都無可能細說/討論一個詩人決定暫時擱筆不寫詩的原由根本。而這兩三個星期,我自己的內心氣候亦面臨十年來未曾有過的感情風暴。對於自己應否再出發,回到文學的領域感到惶惑、困頓,不知何所適從。知命之年,不能再做傻事了,我這樣告誡自己。東山再起如果只是曇花一現,那何異於殞星行為,一燃一亮便歸於寂滅。我現在的經濟「尚佳」,這都是我離開文學才出現的小康局面。「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文學或者詩,值得我如斯沉吟嗎?

或者我的困難也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你的難境。即使撇開經濟因素不談,我和你都有很多事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出一番名來,這點知己知彼的能耐我還是有的。與文字搏斗,嘔心瀝血,要寫些最低限度能過得了自己這一關的詩或文章,需要很大的創作熱忱與道德力量。年少時下筆寫詩撰文,許多時候就憑一股氣,一以貫之,一氣呵成。我們繼續不斷寫下去,靠的是內在的燃燒著的激情。但激情不可能永遠燃燒,激情會冷卻,會淡化。美國小說家約翰.齊福說「生命好像有一種雄心之力,它使人漸漸遠離自己當年的抱負和純潔的回憶。」指的正是這種冷卻、淡化的現象。

允許我在這兒摘用艾略特那句被廣泛引用的話:「一個詩人在過了二十五歲之后,如果他要繼續寫詩,他必須具備歷史意識。」二十五歲的人,寫詩不應該是文字的游戲,寫詩是一種要對自己的文化傳承負責的行為。孔穎達在毛詩正義大序的疏釋中提到「詩人攬一國之心以為己意」便是體認到群體社會的重要性。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詩人下筆時的心情沉重可想而知。他可能寫了一大疊詩而不敢寄出去發表。詩人不想重復過去那個自己(copy自己不如不寫那不更省事嗎?)他對自己的某些作品社會寫實太露的傾向感到不安,又對另一些作品的抒寫性靈感到赧疚。為了寫實而背棄藝朮的考慮,他很難原諒自己,唯他同時了解詩不能盡在反映小我之境,它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我不肯定你是否面對上述那種兩難,而我,自忖確是為此而困擾以致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

「詩」是「言之寺」亦復是「寺之言」,詩的尊嚴或可從文字訓詁體察其真義。詩是語言的菁華,詩人需要以近乎宗教底恭謹虔敬下筆寫他的作品。承得,你我如果打算繼續寫詩,那么我們的激情便需要「內化」(Internalised)以致於醇化,這樣我們才可
能像王國維說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這是眼界方面的拓寬,這樣我們才可能如陸游指出的「中年始稍悟,漸欲窺宏大」這是胸襟方面的拓展。

當然詩可以興、觀、群、怨,可以緣情亦可體物,社會功能頗多,技巧擷用可謂繁富。吾等如果貪多務得,樣樣通樣樣輕松,何如執其一端寫自己最熟悉和關懷的課題?這可能是一條出路。而在森羅萬千的藝朮選擇與形式追尋的過程里,指引我們的是自己內在的主體性,自給自足的境界。《論語》「先進篇」二十五章與「顏淵篇」二十章提到「舞雩」之想。舞雩不僅是祭祀以求雨,它指陳的更是一種生生不息的人文氣象。這氣象既具「言之寺,寺之言」的庄重虔誠,又具備先民祈雨舞之蹈之歌之詠之的自在從容,己樂樂人,庄嚴而愉悅,誠摯且動人。天人合一宇宙觀萌生內在的道德自主性與超越意識,使詩人不為某種功利而寫,詩本身就是目的,真善美在詩中應該是三位一體的。

或許只有這樣,我們才不致於被社會寫實的課程與隱秘晦澀的自我所蔽,以致下筆維艱。詩人正視周遭的人生現實,默察體會宇宙萬物的更迭,不戴有色眼鏡(當然你仍可繼續戴你的五四型志摩式圓鏡片),不偏激不矯情,寫自己「心中的聲音」,去詮解事相與現象。煦陽底下沒有不可以處理的題材,而題材沒有好壞之分,作品成就/造詣卻有高低之別。詩人可以詠懷,詠物、詠史、美刺諷喻無所不可。詩經內容丰富多元,雅俗共賞,「閔予小子」與「野有蔓草」之間,題材旨意可謂大異其趣。我們實在沒有必要因一些批評家之言而把自己鎖定於某些題材某種刻板反應。吾以為即使寫小我也有其普遍性而隱隱指向群體生命的感動﹔即使寫大我的社會百態和無需像迥避愛滋那樣,故意抹煞個人性情的文學獨特性。我希望寫這封信寫到這里,你讀信讀到這個章節,你我都能清楚自己的處境,面對困難,克服它,然后嘗試闖開另一個嶄新的局面來。

(二)

然而你的那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仍使我難以釋懷。那天我和你通了一個五分鐘的電話,你告訴我你當晚便要飛去德國法蘭克福看一個大型書展,逗留三几天,回馬后便得趕去檳城與教育界、文化界以及其他文友見面,商討籌辦書展事宜,等等等等。你在電話里講得匆忙,我也只能聽到支節梗概而已。我猜想「更重要的事」可能就是文化的推廣工作吧。如果這項臆測正確,我倒想針對詩人/作家而又是文化人,甚至是一個概念/創意的傳遞者,表示點意見。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文化事業需要推廣、弘揚,殆無異議。文化訊息一定要散播出去,滲透社會各個層面,那么所謂推廣弘揚始可言落實。而這方面的工作靜態的守株待免,其成效當然比不上動態的主動出擊。從文學界的朋友到文化界的同道都可以是聯系的對象,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即是這個意思。獨中、國中,尤其是這些中學的華文學會往往是培養文學新秀或廣義的新一代知識人的溫床。過去我每調去一間學校教書,都會擔任校內華文學會的顧問老師,我也樂意接受校方這種委任,因為它方便我做「文學的直銷」。一笑,其實這也不是什么笑話,天狼星詩社當年的社員十居其八九都來自我任職學校的華文學會,可為參照。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在做著什么,這么做有什么意義,文化的推廣弘揚是一種主體性的活動(看來我又要重提前面的舞雩氣象了),它背后要有明確的道德自覺與文化使命感。如果沒有這份使命感,你老弟棲棲遑遑,奔走如寄,所為何事?金錢收得,或者說,經濟因素,不可能使你那么投入和參與。因為你知道你現在做的工作底意義,所以你才會孜孜不倦,不是樂不思蜀,而是樂而忘憂。你是中文系科班出身,當知樂而忘憂用的是「發憤忘食,樂而忘憂」的孔門典故。

要在各地建立起文化保壘,絕不能小覷中學生大學生這些年輕學子的潛能與可塑性。把力量擴散到文化界、教育界、學朮界去,親師取友(這四個字眼很重要),必須以志趣德業為內凝的焦點。假以時日,乎自會形成一股沛然的社會動能,這比口號式跟著大家喊「建立一個書香社會」或者跟風式趕「三國演義」的熱潮(最近這股潮似有潮退的跡象)來得切實可行得多。

結束這封信之前,讓我祝福你諸事順心。播下種子,就得有耐心培養,期待它們開花結果。歡迎你來信指教。



溫任平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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