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4日星期三

血婴

血婴
——写在《大马诗选》编后


温任平



这部诗选是终于面世了。它是七一年怀的孕,无论如何在七二年是应该瓜熟蒂落了。不过,它却没有像我这个做母亲的所预期的那样,诞生在七一年,而是一直处于一种难产状态中。它在我的丹田周围蠢蠢动着,折磨着我、煎迫着我,甚至伤害着我,最近这些日子,它甚且渐渐成形一个没有伤口的疮,它没有浓没有血水也捉摸不着形状,只有我才体验到它携给我肉体及精神上究有多么可怕的痛楚。


而它终于伸出头来看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看到了它。哈哈哈哈。我捧着已呈空虚的肚腹,怀念着害喜期的辛苦恐惧,酝酿期的辗转不安,我忽然觉得我应该笑起来,应该朗朗地笑起来,毕竟,我没有让胎死腹中;毕竟,我没有让期待看到它的人失望。请不用担心我产后体弱,我九十六磅的身躯也用不着白兰氏鸡精调补,我的精神比摄影馆的大光灯还旺还亮,老友记,你知道吗,我还预备生更多的孩子呢!


对于这个刚刚产下的血婴,我心里真有千般滋味,而这些都不是我所能诉说或预备诉说的了。编辑这部诗选伊始,我原来的构思是每一位参加者都能写一篇前言当作是自序,抒写个人对诗的观感和所持的信念,或者阐述一番各人的写作经验、心得,我把这个构思以油印信件通知大家,可是我所收到的稿件却未尽理想。序文部分分量严重不均匀,有些序文固然是呕心沥血的长论,大部分的自序则只有三言两语的“诗想”,这与我原先的构思实在相差太远了,迫于无奈,只好在最后关头抽出全部前言,这样做带给印务局不少麻烦,排妥了的校版只好算废了,但是抽去前言之后极端不均衡的形式总算纠正过来,麻烦还是值得的。


收入这部诗选的廿七位诗人,以笔划多寡为序,他们是王润华、方秉达、方娥真、艾文、李有成、李木香、江振轩、沙河、周唤、周清啸、林绿、陈慧桦、淡瑩、黄昏星、梅淑贞、黑辛藏、温任平、温瑞安、紫一思、杨际光、赖瑞和、赖敬文、谢永就、谢圣洁、蓝启元、归雁和飘贝零。我要在此指出一个事实:每一位被收入这本集子的诗人都有他们的代表性,他们在马华诗坛不容抹煞的地位。他们都曾狂热地从事过诗的探讨,诗的创作,并且极大多数仍在不断砥砺他们的诗艺,对缪思的执着只有增无减,虽然其中一两位写诗的朋友目前已近乎熄火停工,但是他们在大马现代诗坛的奠基上,曾作过非常宝贵的贡献,他们贡献的不是金钱不是物质,而是作品,而由于他们的作品,才渐渐蔚成今日略具雏形的大马中文文坛的现代诗运。他们在十年前发表在文学刊物上的诗作在今天看来当然谈不上成熟,甚至还牵着五四的辫子,拖着李、戴的马褂,有为现代而现代之嫌,不过他们的影响与启示却是深远的,这种影响与启示与其说来自作品的艺术造诣,毋宁说来自作品的“启蒙作用”,他们的进入诗选足可使诗选面貌更为完整。


收入这部集子的诗作,乃由诗人自选,所选篇数亦由各诗人自行栽定,收入这部集子的诗最少在各位诗友寄给我的时候对他们个人而言是满意或较满意的。


再谈到这部集子难产的原因。这本书的印费是由各参加者按照所占版数分担的,这儿马上就碰到钱这个棘手的问题了,我权充了两年的债主,写给各诗友催款的信也不知写了所少封,自己都为自己的满身铜臭而觉面目可憎,可是部分诗友因为经济支绌,一直无法交付;部分则因身在海外,汇款手续麻烦未能缴交;部分则坚持诗选出版后才付钱,种种复杂原因导至印刷费无法收齐。而印务局的条件是要我分三期把印刷费付清,收到第一期印费一千元之后,印方答应把稿件排版;现在我又交给印方第二期的一千元,印方答应把书印出来,可是要取书则必须要把印费全部付清才可。我不知道我能否把第三期的印费收齐,写这篇后记的时候,还有七位朋友分文未付,但这次我是豁出去了,就算收不到最后这笔款子,我也准备变卖家当筹一笔钱来周转,把书取出来再说。


我在前面说了一大堆与钱有关的话,真是俗不可耐,自己也知道罪过,我这样做无他,是要说清楚诗选迟迟降生的个种始末。这一点疑窦是需要澄清的,这是我作为一个编辑人的责任。作为一本书的编者,我想我是比每个人都更渴切看到书早日付梓的。书未能早日付梓,非不为,而是不能。


这部诗选,最初定名“大马现代诗选”,后来才简化为“大马诗选”,理由只有一个:我要断了一些人自我安慰的后路。这些人写着一些比白开水还无味的诗,诗中塞满了俗滥陈腐的poetic diction、空洞的口号、机械的韵脚、皮相的描绘、粗糙的情绪,他们在看到“大马现代诗选”出版时,一定会说这部诗选选的都是现代诗,而他们写的并非现代诗,所以没有被选录进去,我要断了这些人的痴心妄想!他们可以迷他们的豆腐干体,他们可以喊他们的工农兵口号,但是我承认那些是豆腐干、是口号、是白开水,而非诗,因为那些是“非诗”所以它们不够格进诗选。对于这些人,我的意思是说,这些诗坛垃圾,作为一个儒家信徒,我会厚道地忍住不向他们当面吐一口唾液的,不过我要在此坦白地说:我耻与他们平起平坐!


这两年来我看到现代诗坛有不少支突起的异军,他们的诗艺也有长足的表现,但是这已不是这部两年前开始编辑的诗选可以悉数收罗的了。我祝福他们,也看好他们。我这样说并非为了“安抚”一些未被收入诗选的现代诗作者,我说的是实情,这两年来诗坛的确增加了不少有潜力的新秀,他们年轻,富冲击,创作亦勤,这些迹象足证现代诗在这儿文坛已渐渐抬头,获得了更多的注意与支持。


当然,如果读者诸君想从本地报章新年特刊上的“文坛界一年”或“马华文坛一年”之类的文章找《大马诗选》这本书名,那仍然会是一件徒劳的事。大马唯一的一本定期出版的纯文艺刊物蕉风,出版十多年了,那些文章尚且可以只字不提它,《大马诗选》出版后如被人有意或无意间一笔勾销,就不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那些文章的执笔人大多十年不曾易帅,经验可谓丰富,至少至少,他们是可以one year’s experience repeated ten times来骄人的。他们操文艺界之牛耳,握文学史之生杀大权,《大马诗选》的内容既不合他们的文学胃口,该书编者又复在后记中屡捋虎髯,这部书不被打落冰窟冻藏几希!


再者,这篇后记极可能引起纷争,服膺某种“文艺政策”的伪写实主义群丑极可能无名火升三千丈,我可以预期的是明目张胆的群殴群斗,或者是鬼鬼祟祟的指桑骂槐。不过年前我曾为了在一篇论文中的文学术语“客观投射”、“美学距离”后面加上英文objective corelative与aesthetic distance被攻为“假洋鬼子”与“脱了裤子放屁”,就算还有更荒唐的诬蔑与更毒辣的企图伤害,都吓不倒我温任平的。


这部书的封面及画像本由丘瑞河设计。封面是一个凌空奔跑的抽象人体,身上布满了自成体系的密密条纹与点线,这个封面与其他插图在两年前已寄交印务局,后来要拿去做电版时,却遍寻不获。我想与瑞河联络,请他再设计一幅,信寄去他以前给我的通讯地址却完全没有音讯,心里急得不得了,那时我刚应邀赴台北参加了第二届世界诗人大会归来,在台北逗留期间,由于龙族诗社的朋友们的介绍,我认识了画家阮义忠(Q.Q.),所以便自然而然地想到请他帮忙。阮君一向替幼狮文艺及其他自由中国的诗刊设计封面及插画,公务私务都非常繁忙,当时我这样写信请他相助,也只是存着侥幸的心理,想不到Q.Q.却爽快地答应下来,封面的事解决了之后,我是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了。


这部集子付印的过程中多蒙天狼星诗社的蓝启元、周清啸(休止符)、殷乘风、廖雁平等同仁从旁协助,特在此向他们申谢。

(七三•十•十七稿)
(七三•十二•十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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