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0日星期二

經典焦慮與文學大系

經典焦慮與文學大系
• 文化空間
• 溫任平
• 星洲廣場
2008-05-04 11:42
文學經典不易定位,且乎經典放在一個較長的時段里多須重新安排位階,甚至被擠出經典之林。能進入10年的經典,在半個世紀的時段可能連佳作都稱不上。比較安全的做法,是尋找較有成就的作家與他們的代表作,但在文學批評機制有欠健全的馬華文壇,零星的作品素質評議無法為吾人整理出一份可靠的書目名單。

在這樣的情況下,比較穩當的做法是編纂文學大系,這工程方修、李廷輝先後做過了,方修主編《馬華新文學大系》(1919至1942年),李廷輝主導編纂《新馬華文文學大系》(1945至1965年)。這兩部文學大系把象徵主義、現代主義視為“形式主義”,是“文學逆流”。方修對現代主義的貶抑,盡人皆知。1945至1965年的另一部大系繼承方修的左翼文學史觀,把現代主義批貶為“唯美頹廢”、“晦澀難懂”、“故弄玄虛”、“標新立異”。苗秀、趙戌等人的行文遣句從來不掩飾對現代主義作品的厭惡,大系收錄現代派作品是作為負面教材。令人稍感欣慰的是,大馬華文作協印行出版的《馬華文學大系》(1965至1996年)對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作品處理,大抵上還稱得上公允執中。

《馬華文學大系》(1965-1996年)以32年為斷代有些別扭,30年或35年是較合理的分期。大系編纂的方法學亦令人難免感到狐疑,它允許作者投稿,大系並非文學雜誌、報章文藝副刊或創作比賽,怎可由作者投稿?寫過一首好詩或一篇出色的散文,從此輟筆不寫的作者是否適宜收錄?參加文學獎可以十年磨一劍,一招走江湖,但作家的成形與文學經典的出現,需要時間的磨練與篩選。還有大系稿約要作者聯絡編委會,並附上300個字的自我介紹,已逝世的作家韋暈、商晚筠、葉明琚恐怕就與大系絕緣了。

“經典缺席”這個新詞是黃錦樹發明的,方修多年前的文章〈看稿的感想〉即曾直言:“反觀馬華作品,就還很少達到這麼一個深度。在中國新文學里頭,舊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才真正是完成它的歷史任務。好像魯迅的〈孔乙己〉、〈祝福〉、〈阿Q正傳〉等等,可以說是後無來者了。”方修編的《馬華新文學大系》各部多篇導言也反映了他對馬華文學作品素質不高的遺憾。70年代黃錦樹提經典缺席(1992/5),文章不長,用語溫和,與他後來批評方北方行文遣詞的辛辣差異不可以道里計,卻引來夏梅、端木虹、劉育龍、陳雪風、何乃健、張錦忠、莊華興諸人的回應,部分文章近乎謾罵,我想連當事人黃錦樹都感到有點意外吧?現實主義文學自1919年以迄1989年盤踞馬華文壇號稱“主流”、“正統”逾70載,要老現實主義者嚥下這殘酷的真相,殊非易事。黃被斥“抹煞、否定馬華文學”、“蓄意污蔑”(夏梅‧1992/8),是個“狂妄自大、囂張跋扈的文壇小角色”(端木虹‧1996)。不知甚麼時候,馬華文學成了一頭“聖牛”(Sacred cow),動不得,批不得,他們不知道祖師爺方修早已認知新馬現實主義佳作缺缺(甭說經典)這不快的事實。

也正因為這種經典焦慮,各方對是套文學大系期待甚是殷切。大系的編輯方法出現常識性的瑕疵,自然引來爭議。筆者率先撰文提出編纂標準(1996/10),作協主席雲里風迅速為文補充(1996/11)。黃錦樹建議大系宜乎由馬來亞宣佈獨立的1957年開始,提前8載,讓大系構成一個從1957到1996的40載文學總匯(1996/11)。張光達強調大系與選集性質不同,不能以編者的趣味為依歸,應兼顧作品的歷史性與藝術性(1997/3)。林建國的〈等待大系〉指出:“一個沒有所謂‘經典’的(文學史)世界是無法想像的。”他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每部真正的‘經典’都必須是一部醜聞(這當然不意味每件醜聞都是‘經典’”(1997/4),與張光達指出大系應該考慮收入表現手法獨特怪異,具有獨特性的文學作品,“以示大系內容的多重面貌──顯示馬華文學的百花姿態”(1997/3)的呼吁若合符節。

由於是套大系面對內外煎迫的情境,編選過程各部編者均戰戰兢兢,如履薄冰。2000年大系仍未能面世,筆者又撰文批評,引來署以“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會秘書長”身分的碧澄反擊。據知碧澄對我個人的人身攻擊文字被刪去數百字以“潔本”刊載,但這場激辯發生於2000年,詳情就不贅述了。大系一再延宕,終於在新任作協主席戴小華的力促下於2002年面世。大系經過90年代的第一波爭議與2000年的第二波激辯,好處是現實主義、現代主義都得到相對均衡的處理。主編大系散文(一)的碧澄亦無因私廢公,他對我的散文處理與三幾句點評算得上中肯。

今日重讀是套歷經苦難才誕生的《馬華文學大系》,筆者發覺從中長篇小說(馬崙主編)、短篇小說(綠浪、李憶莙)、散文(碧澄、小黑)、詩歌(何乃健、沈鈞庭)、評論(謝川成)、劇本(柯金德)、史料(李錦宗),除了馬崙、柯金德、何乃健、謝川成的導言資料較為豐富可取,其他各部(史料除外)導言只交代編纂過程,對選稿的美學標準、內容與形式的考量,墨之少,令人難以置信。戴小華簡短的緒論把32年來的馬華文學以二分法化約為“單一視角”走向“多元美學”,其他各部主編在導言裡僅交代編輯技術而非編輯選則,後人如要從大系導言見出作家作品、社會歷史的交互關係,從各文類風格之變化,窺探文學思潮的嬗遞,並據此建構馬華文學史,恐怕要失望了。戴小華使是套一再耽擱的大系得以出版,功不可沒,但她的緒論顯示她對馬華文學所知泛泛,對各部主編的導言可能不曾細讀。詩歌(二)導言裡多項事件與發生年份不符,使這部大系出現瑕疵,失色不少,未免可惜。
星洲日報/靜中聽雷.溫任平.04/05/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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